夜寂无声, 静得燕观都能听见窗外那颗石榴树上夏蝉轻轻震动翅膀而发出的嗡嗡声。
他支起半边身子，望向床的另一边，他的妻子、孩子都躺在他的身边, 一大一小闭着眼睛睡得正香，神情恬静，他光是瞧着，心中便感觉宁静而幸福。
衡哥儿晚上睡觉的时候最不老实, 明明胖嘟嘟的脸颊睡得红晕腾起, 看着就让人心生怜爱, 可是小胳膊小腿却时不时地就要伸展一会儿。
周幼吾不小心被他打到之后习惯性扬了一巴掌过去, 衡哥儿安分了一会儿, 没过多久又开始闹腾起来。
见着周幼吾眉头蹙着, 像是要醒过来的样子, 燕观忙拖着衡哥儿一只小胖腿, 将他们娘俩隔远了些。
这下皆大欢喜了，周幼吾的呼吸声重又变得均匀绵长起来。
燕观静静看着她，伸出另一只手去轻轻抚了抚她柔白光滑的面颊，突然就想起不久之前，第一回见着衡哥儿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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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电见高高主人僵立在原地不动, 箱子里的卷毛小郎君躺在绮罗软锦上睡得正香，浑然不知外边儿已经因为他快闹翻了天。
急性子的闪电呜呜叫着拱了拱燕观的手，却没反应，只好自个儿甩着尾巴, 上前用湿润的鼻子凑了凑卷毛小郎君的脸蛋。
在闪电坚持不懈的叫醒服务中, 衡哥儿终于揉着眼睛醒过来了。
一睁眼便看见闪电的衡哥儿很高兴, 亲昵地抱住那颗蓬松狗头的衡哥儿蹭了蹭：“闪电, 闪电, 我好想你，你想我吗？”
闪电身后的尾巴几乎快摇成残影。
衡哥儿看了觉得很满足。
他这时候发现了旁边还站着一个好高好高的人。
衡哥儿有些吃力地抬起头去看他，却看见他慢慢蹲下身来，直直地盯着自己。
燕观看着他，那头小卷毛与脸型生得与他很像，唯独这双眼睛……
黑而亮，大而圆，像是盛着世上最干净的湖水，这样望着人的时候，便能叫他心底不自觉地平静下来。
看着他那双大手就要快碰到自己了，衡哥儿猛地往后缩了缩，一脸警惕道：“你不要过来！我是有阿娘阿耶的！你，你再过来，我就让我阿耶打你！”
阿娘和他说的那些拐子果然是真实存在的罢！
拐子果然最喜欢的就是他这种白胖肥嫩的小郎君！
衡哥儿担忧地捧住了小圆脸。
燕观轻轻眨了眨眼，将那些泪意给憋了回去，又重复了一遍：“阿耶？”
怕了吧！
衡哥儿骄傲地挺起小肚子，自信道：“我阿娘说了，我阿耶又高又壮，一拳可以打飞……”他犹豫了下，但还是指了指一旁乖乖蹲着的闪电，“它！”
一边儿又安抚地摸了摸闪电WWw.52gGd21格格党m，如果以后阿耶真的要打闪电的话，他一定会帮助拦住的！
燕观眼神有些古怪，但还是耐心道：“你阿娘还说了你阿耶什么？”
衡哥儿便认真地低下头去掰着小胖指头算了算：“阿娘说阿耶会给我骑小马，还会骑大马……就像舅舅那样，咻地一下，我就长到那么高了！”
燕观听了不自觉眉心一抽，周言之也是知道此事的。
还没来得及多想，瞧着面前的卷毛小郎君低着头，有些失落：“可是我找不到我阿耶……”
燕观的心登时便感觉涌上了一阵密密麻麻的疼痛，便是当年在战场上与北境蛮族作战时，面对枪林箭雨，他也不曾畏惧。
可是看着这小人儿难过时，他却也跟着难过起来。
“衡哥儿……”
燕观轻轻摸着他圆乎乎的小脸蛋，努力将声音放得柔和：“我就是你阿耶。”
衡哥儿眉头皱得可紧。
燕观亦有些忐忑，见他紧紧地抿着唇，像是不相信的模样，便道：“我带你去找你阿娘，她不会骗你，对不对？”
当然啦，他和阿娘天下第一好呢！
衡哥儿还是有些犹豫，如果这人是拐子，将他拐去旁人家里做小郎君，那他以后就看不见阿娘了。
燕观并没有催促他，只静静地蹲在他面前，看着他大眼睛滴溜溜转的灵动模样，眼神柔和。
这就是他与媞媞的孩子。
瞧着便与普通人不同。
衡哥儿决定了，对着他张开手，神气道“那你带着我骑大马罢！”
他便想出来这么个法子？
燕观失笑。
衡哥儿振振有词：“阿娘说了，阿耶会带着我骑大马，你都不愿意带我骑大马，那你肯定不是我阿耶了。”
说完又用大眼睛瞅他，看起来还是有些怯，可那副努力装作自信威风的模样又叫燕观心里觉得他可怜又可爱。
衡哥儿还在胡思乱想，便觉得小胖身子一飞，随即便稳稳地坐到了那个很高很高的男人肩上。
他温热有力的手牢牢地箍着衡哥儿两条不老实的小胖腿：“走，我们去找你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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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昨晚想事情想得有些入神，燕观今日难得起晚了。
等他醒来时，另一侧床榻摸着有些凉，他不知想到什么，脸色一变。
他披了衣服出去，往日冷冷淡淡的天子在看着周幼吾与衡哥儿正好端端坐在榻上时却露出了一个笑容。
不同于以往那样淡淡的笑，自心底升起的笑意柔和了他冷毅的面容，更如朗月入怀，叫偏过头来正好看见他的周幼吾忍不住有些看呆了。
“阿耶！”
衡哥儿的眼睛亮了亮，从芙蓉嵌花锦凳上蹦下来就往他的方向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腿，小胖脸上尽是孺慕之意。
燕观起来得急，头发也没梳，现下顶着一头卷毛的他让衡哥儿自然而然地就生出一股亲近和自豪之意。
这是他阿耶呢！
燕观很是受用，微微弯下腰将他抱了起来，还没等他说话，衡哥儿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口：“阿耶，你想吃芙蓉鸡蛋羹吗？”
芙蓉鸡蛋羹？燕观摇头：“衡哥儿吃就好。”
衡哥儿欢呼一声，立刻无情地从他身上滑下来，朝着周幼吾跑过去：“阿娘，阿耶同意衡哥儿吃了！”
被周幼吾瞪了一眼的燕观有些莫名。
“只许给衡哥儿一碗。”
得了吩咐的花萼连忙下去了，顺便将殿内其他伺候的宫人也一块儿带了出去，天子贵妃一家三口正是需要独处的时候呢，她们这些外人杵在那儿多不好。
需求没被满足的衡哥儿有些失落，初为人父的燕观见了便忍不住心软，正想开口，便看见周幼吾又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
燕观只得看着卷毛小郎君委委屈屈地站在一边挨训。
周幼吾恨铁不成钢：“吃两碗鸡蛋羹？你不知道自个儿的肚子到底有多大是不是？吃不完两碗的话怎么办，谁要吃你剩下的？”
衡哥儿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舍不得阿娘吃剩下的鸡蛋羹，阿耶又不爱吃鸡蛋羹……
“给闪电吃！”
然后衡哥儿的小手又被打了。
周幼吾看着他这委屈巴巴的样子，叹了口气，还没来得及将他抱在怀里哄一哄，便瞧见燕观大步走了过来，将衡哥儿一把抱起坐在她身边。
周幼吾还以为他要偏着衡哥儿，却不料听着他说：“你阿娘说得对，衡哥儿乖乖听话，阿耶下午带你去骑马。”
周幼吾有些讶然，方才还嘟着脸不高兴的衡哥儿登时便春光灿烂了：“骑马？真的吗？”
“是。”燕观揉了揉他乐颠颠乱颤的小卷毛，语气更加柔和，“阿耶阿娘都陪着去，衡哥儿高不高兴？”
周幼吾：她什么时候答应了？
可是看着衡哥儿高高兴兴扭过头看她的样子，周幼吾只得点了点头。
这次虽然只能吃一碗芙蓉鸡蛋羹，但是下午能和阿耶阿娘一块儿去骑马，阿耶还答应了他可以自己选一匹小马！
那可是只属于他的小马呀！
衡哥儿只管低头吃饭，很少抬头，自然没有发现他阿耶阿娘之间的暗流涌动。
周幼吾的眼神不自觉地总要与燕观碰在一块儿。
许是昨晚没怎么休息好，他那双深邃狭长的凤眼里含了些血丝，那抹艳色一直延伸到眼尾，他这么专注看着人的时候，很难不叫人心神动荡。
见她呆呆地看着自己，手里的筷子一直顿在那儿不动，燕观轻轻看她一眼：“好好用膳。”
虽然是训斥的话，但他的语气却一点儿也不严厉，反倒带着些隐隐的笑意。
顿了顿，他又补充：“衡哥儿都比你用得乖。”
衡哥儿骄傲地挺起了小肚子。
周幼吾连忙低头往嘴里塞东西。
却又听得燕观说：“找个时候，我们谈一谈罢。”
周幼吾点了点头。
三人正在用膳，周幼吾无意间却瞥见了进宝在门外探头探脑，许是察觉出周幼吾发现他了，进宝又别扭地躲远了一点。
没过多久，门外又探出了一个狗狗祟祟的头。
燕观给衡哥儿夹了个龙眼包子，没有往外边儿看，只淡淡说了一声：“想看便大大方方地进来看。”
进宝有些不好意思地整了整衣服，一进去，就对上了衡哥儿好奇的眼神。
进宝顿时两眼泪汪汪，这卷毛，这容貌，这气度。
只有他们陛下与……周幼吾那个漂亮得过了分的女郎才生得出来这般好看的小郎君！
而且他和陛下一样，都是卷毛呢。
进宝充满怀念地又看了看低头喝粥的燕观，陛下最讨厌在人前显出卷毛了，往日见惯了英姿勃发的冷面郎君，如今乍一看着卷毛状态的陛下，哎呀，真是可爱。
燕观受够了他那黏糊糊的眼神，警告地觑了他一眼。
进宝只能遗憾地收敛了一点，转而满腔慈爱地望着那个胖乎乎的卷毛小郎君。
见着这个面生的人对着自己目露渴望，衡哥儿有些犹豫。
这个龙眼包子是阿耶给他夹的呢。
衡哥儿飞快地将龙眼包子一口闷了，随即又伸出手去重新夹了一个龙眼包子递给进宝。
“给你。”
看到递到自己眼前的龙眼包子，又看了看满脸认真的衡哥儿，进宝忍不住抹泪，泪珠子一颗一颗地往地上砸，看起来伤心极了。
衡哥儿搞不定了，求助般地望向周幼吾。
周幼吾瞥了一眼，自个儿慢悠悠地喝了口大米粥，见衡哥儿急得扯她的袖子，这才道：“他这是高兴呢。”
衡哥儿歪了歪头：“高兴？”
高兴为什么要哭呢？他高兴的时候就只想亲一亲阿娘，嗯，以后还会亲一亲阿耶！
周幼吾觉着今天的大米粥可真好喝啊，米香清淡，入口醇厚，她又不紧不慢地喝了两口，笑眯眯道：“是啊，见着衡哥儿，大家都高兴。”
衡哥儿想了想，摇摇头，控诉道：“那阿耶昨晚就没有哭呢！”
他有些担心：“阿耶看到衡哥儿的时候还不够高兴吗？”
燕观轻飘飘睨了一眼坐在一旁看戏的周幼吾，语气坚定：“怎么会。”
他向来不愿意在这些事情上模棱两可，当即便抱起卷毛小郎君坐在他膝上，认真道：“我很高兴，衡哥儿。”
媞媞和衡哥儿都来到了他身边。
这样的日子美好得让他恍惚间以为又是虚妄梦境。
回忆起今日早晨醒来时没见着她们俩的失落，燕观握着衡哥儿的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低沉柔和：“衡哥儿对阿耶来说，是很重要的人。”
衡哥儿被阿耶哄得好开心，他灵动纯澈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那阿娘呢？”
燕观一怔，周幼吾低头认真挑碗里的米粒儿。
下一秒她垂在身边的那只手就被燕观捉过去握住了。
三个人的手交叠在一起，衡哥儿似乎对这样的游戏觉着很是新奇，有些不老实地动了动他那只小胖手，企图咯吱阿娘和阿耶的手心。
这样的动作却叫燕观与周幼吾的手不自觉地贴合得更紧了些。
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温热触感，周幼吾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轻轻别过脸去。
她听见燕观说：“你阿娘……”
他顿了顿，瞥了一眼犹哭得带劲儿的进宝。
还沉浸在卷毛小郎君真可爱真壮实的喜悦和糟糕我是不是该去给周幼吾磕头赔罪，这两种复杂情绪之中的进宝浑然不觉自己被陛下嫌弃了。
燕观在心里暗暗记了一笔进宝不懂风情的仇，抿了抿唇，在衡哥儿充满渴望的目光中。
轻轻亲了一下她的手背。
一触即分。
周幼吾冷玉般的脸却因为这样短暂却亲密的接触飞上了粉意。
燕观仍拉着她的手，低声道：“对我来说，你就是这样的人。”
用过早膳之后，燕观便要去上朝了。
进宝既想多看看卷毛小郎君，可是一想到周幼吾和自己之前曾对她说的那些尖酸刻薄的话，进宝公公就忍不住红了脸，他实在是没脸去见周幼吾了！
心中愈发觉着愧疚的进宝公公围在燕观身边絮絮叨叨，无非是说周幼吾既然为陛下生了一个小郎君，真是劳苦功高，陛下可得好好待她才是。这女郎啊就是应该千娇万宠，陛下可别再耍小脾气把人给气跑喽。
燕观被他念得不耐烦了，这等事情，还需要他来说？
瞧着陛下似乎不以为意的模样，进宝抹了把泪，心中暗暗下了决定，今后贵妃娘娘和卷毛小郎君的幸福，便由他进宝公公来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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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儿周幼吾也没闲着。
昨夜便得了信的周言之等今早宫门一开便来了，轻巧地拎起那个他进门时还笑嘻嘻叫人的小胖郎君，狠狠地揍了顿他的小屁股。
听着衡哥儿的尖叫和哭闹声，周幼吾面上不忍，心里却想着再多打几下！
衡哥儿昨夜幸得是藏在了她的嫁妆箱笼里，被一路带进了宫，若是他被有心之人发现，藏起来用作要挟燕观，又或者是偷去卖到离长安城很远的地方呢？
周幼吾想到这些可能便觉得后怕。
是以见周言之教训衡哥儿，她只是状似伤心地别过头去：“别叫我见着这幅场面，我实在是……呜……”
她掩面作哭泣状，顺手还将面露不忍的柳芽与花萼给带出去了。
见着她飞快地溜了出去，周言之嘴角抽了抽，合着她是想叫自己一个人当坏人呢。
揉了揉衡哥儿的小屁股，周言之没好气地看着咬着嘴流泪的衡哥儿：“好了，别哭了。”又微微扬起声音，把躲在门外偷听的周幼吾给叫了进来。
衡哥儿见着阿娘便委屈地瘪嘴哭了，可他这回做的事儿实在叫人害怕，所以周幼吾忍着没理他。
深觉孤独无助的衡哥儿只能柔弱地靠在舅舅的怀里。
这个时候，他分外想念和舅舅一样高大，但是从不打他屁股的阿耶。
“这臭小子，趁着奶娘出去的时候便将枕头塞到被子底下，装作他还在那儿睡大觉。结果他自己偷偷溜去隔壁屋，钻到箱笼里，随着你一起进宫了。”周言之看他现在乖乖巧巧的模样，想到昨晚的焦急与担忧，恨不得再给这小郎君一顿竹笋炒肉。
不过……
“衡哥儿倒也聪明，知道挑对箱笼。那些是我自江南给你带回来的镂花暗纹箱，里边儿有着细巧的气孔，是专门用来放置那些金贵的布料的。”
周幼吾生气地拍了拍他的小屁股：“以后不能再往箱子里边儿钻，知不知道？”
若是衡哥儿选了其他的箱子呢？那些沉重华丽的箱子一关上，凭着衡哥儿的力气定然是打不开的，想到他在里边儿憋红了脸奋力敲打箱子也没人听到动静去救他的画面，周幼吾的眼睛就忍不住红了。
衡哥儿被阿娘拍得龇牙咧嘴的，可是这会儿见她伤心了，又立刻撒娇：“衡哥儿以后一定不犯错了，都听阿娘的！”
周言之捏了捏这没心没肺小郎君的脸，故意道：“那我的话便不听了？”
衡哥儿小心翼翼地挪了挪屁股，离周言之远了些，这才点头：“也听呢。”
几人正在说话，婉娘却一脸凝重地进来了。
之前与婉娘相处过几日，现在她又被燕观叫在她身边伺候，周幼吾对着婉娘也是很有几分好感的，见她神色不对，便问道：“怎么了？”
婉娘轻声道：“奴婢听说今日早朝，有人弹劾贵妃娘娘您……”
“恃宠生娇，有违宫规礼制。”
“要求陛下责罚于您。”
